人終有極限-「不倒翁」歸主記

2012 三月 30日, 星期五 16:20

作者:江心田

快樂「不倒翁」

五十多年前,我是一個調皮又頑固的「問題」小孩。

我出生在一個兄弟姐妹都極為優秀的家庭。姐姐被保送台大醫科;弟弟在台大醫科唸書時,不但任青杏社社長、中國時報副刊作家、生命線的張老師,還是一間電子工廠的老闆。而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卻從來沒有看過他坐下來好好唸書。

就這樣,在比上不足比下更差的狀態下,我決定把遊山玩水當作本行。早晨,背著書包上學,不去學校,廣闊天地,整個社會才是我的學校。我走遍新竹大街小巷和田間小道,爬遍小鎮邊十八尖山上的每一個山洞(日本人留下的彈藥庫),研究许多家庭工廠的作業流程(如曬米粉、做聖誕泡),甚至騎上牛背,遊戲每一天。

放學時間一到,我準時回家。在家裏,幾乎每天要被媽媽罵我比不上姐姐身上的一根毫毛。可是在責駡聲中,我不僅從未失去自信,反而越戰越勇,每天都玩得很開心,覺得自己凡事都能做。

當然,為了少挨駡,我時常以自己的小聰明應付危機,轉危為安,心中還頗為得意。初中一年級結束時,成績單上滿堂紅,不敢給父母盖章,我就自己修改成績後再給父母看,蒙混過關。成績單交回學校前再改回來,雖被老師發現,要求家長簽字證明,但我也憑自己的小聰明解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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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長大以後自認為是「不倒翁」,百折不撓。偶爾遇到些小小的挫折,就尋些小伎倆脫險,心想即使被踩下去,也總能再站起來,絲毫不影響我遊戲人生的心態。加之我生性手巧,很多活都會幹,更加自豪得意。結婚後我常對太太瑞霞說,除了生孩子不會以外,沒有什麼事能難倒我。

人生始觸礁

二十幾年前,瑞霞信了基督教。當時,我絲毫不以為那是值得鼓勵的事。尤其對孩子而言,年紀輕輕,凡事不靠自己努力,有誰可以依靠呢?我以自己成長的經歷告訴他們,不许依賴別人,一切只能靠自己。甚至嚴苛到一個程度,連祖父母給的壓歲錢也不准拿。

對於教養孩子,我並沒有經驗,完全憑自己成長的歷程以及為人父親的本能自由發揮。每次遇到難題,就用自以為是的方法試圖解決,從不認為能難倒我。可是,孩子不是我,我也不是孩子。雖然,我不願他們重蹈覆轍,走我曾歷經的辛苦路程,但我並不明白,不是每個人被踩下去都可以像我一樣爬起來還越戰越勇的。

一次,兒子唯榕臨考前夕,我發現他對一些基本問題完全不懂,於是立即發揮苦戰的精神幫他補習,強迫他學習到半夜。結果兩敗俱傷,我教不了什麼,他也什麼都沒學到,反而是在苦戰後人「才」兩失:我生氣、失望;他疲憊、絕望,父子關係跌落到谷底。

另一次,唸大學二年級的唯榕返校前夜,正當他為又能離開父母,享受自由自在的日子而高興時,我突然發現他在學校交了一個很不好的朋友,便當機立斷取消了他的住校資格。本以為,這樣他就會收起心來好好學習。可是,適得其反,我們之間的關係更加劍拔弩張。

唯榕上大學後,逐漸失去鬥志,人生毫無目標,成績如何、能否畢業、以後要做什麼、生活有無著落、能否溫飽,完全置之度外。對他而言,唯一重要的是他當天如何混過去,整個人就像行屍走肉一般,不再害怕任何事情,旁人也不可能用任何鼓勵、威脅或利誘來影響他。

而且,唯榕還被正規大學勸退,甚至連社區學院都不接受他。更糟的是,他也不去工作。至此,我才知道一個人喪失鬥志是多麼可怕。眼看著他的情況越來越糟糕,我們去找心理醫生,可是專家卻丟給我們一句冷冰冰的話:你們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沒有把他趕出家門。

這讓我們不知所措,我們並不是沒有把兒子趕出過家門,但是身為父母,這樣做談何容易?把他趕出後,每天端起飯碗時,就想到他在外不知有沒有東西吃?有沒有地方住?於是,又想辦法將錢存到他的銀行帳戶或輾轉請朋友送錢給他。如此惡性循環,一次次上演父母內心煎熬、兒女仇恨父母的人間悲劇。

至此,我仍然不承認自己走到盡頭,每天都在思考如何解決問題,也不願接受神的幫助。太太去教會、為兒子禱告,我嘲諷她:教會就像一盤棋,有人在下棋,有人在被當棋子下。我不想下人棋,也不願被人當棋下,沒有必要去教會。當然,我也不希望教會的人來探訪,完全把自己孤立起來。

靠著自己的辦法,兒子不僅沒有回家,反而離家越來越遠。我還兀自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神的鞭打就是那時開始的。

亂成一團麻

神對頑固人的鞭打特別厲害。兒子的問題沒有讓我屈服,神又開始進一步管教。

就在此時,家裏的每一個人都出了問題。

女兒在返回東部實習的前一晚,我們從親戚那裏輾轉得知她得了嚴重的憂鬱症。在學校已企圖自殺過好幾次,找過好幾位醫生診治都沒用。驚慌之下,她於一日清晨不告而別,我們好不容易又從東部把她帶回來,情況卻並未改善。發作起來,全身顫抖,牙齒咬不住,咯嗒直響。我還必須把全家的藥物都收藏起來,否則她見藥就要吃。一不小心留她獨自在樓上時,她會反鎖房門,打開窗戶要往下跳。醫生斷言,兩年內她都沒有辦法好起來。

束手無策之際,壞消息接踵而至,太太被確診得了癌症。我又被迫離開自己辛辛苦苦草創的公司,失業在家。

一連串的打擊,讓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早上起來,不知道當天怎麼過?有時,半夜會難過到起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每天擔心的不只是自己,更擔心兒女,在父母過世後他們該怎麼辦?

終於,我放下所有的驕傲,開始思考,是否走到了極限?曾經認為自己凡事都能,無論什麼困難都能解決,以為自己是個「不倒翁」,跌倒了就能再爬起來。可是,半個世紀過去了,再回頭看,逝去的歲月幾乎沒有一件事是按自己的意願成就的。我總是要求兒子要有我一向自以為豪的信心、恒心和耐心,結果他長大後反而變成毫無鬥志的人。最糟糕的時候,我甚至認為,即使一出生就把他拋棄,也不會如此。

而像女兒這樣聰明優秀,一直是我的驕傲,認為一切都毫無問題的。可是,目睹她憂鬱症發作時那完全無法自控的樣子,叫我心碎。與我相愛、相惜、相忍,同走人生道路的太太,她的身體和疾病更是我完全無法掌控的。就連自己一點一滴做起來的事業,以為誠實、努力、正派經營,一定會有好結果,卻以出局告終。為此,我想,為什麼用盡了自己的聰明才智,所有努力經營的結果統統無效?那時,我才恍然大悟,人都有極限,不管多聰明或再努力也沒有用。看來我早已走到了極限,神的恩典就從那時開始了。

絕境一線天

在走投無路的窘境下,我開始想走進教會。因為知道自己會老去,總有一天要離開兒女,到時候他們怎麼辦?倒不如現在留一個曾走進教會求助的榜樣。若有一天,當父母過世而他們也走投無路時,或许會如法炮製。

可是,缺乏的是那「臨門一腳」的勇氣。以前,我不是沒有去過教會,太太手術後無法開車,我時常送她到教會,但每次都像大禹治水般地過家門而不入。岳父和內弟妹來美探望我們,到了禮拜天,我在樓上依稀聽到太太苦口婆心邀請他們同去教會,可是沒有一個人肯同行。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太太很可憐,於是走下來自告奮勇地說﹕「我陪你去」。

走進教會,正好在唱讚美詩,我的心有著很深的感動。也许是自己的生活實在掙扎了很久,那溫馨的場面如甘泉滋潤著我乾秙的心,眼泪暗自流了下來。同時,整個人也覺得輕鬆许多,如同一匹身負重荷、不停奔跑的老馬,覺得能卸下一些重擔了。

逐漸地,我開始感覺到神的存在,覺得天塌下來不再需要自己一肩扛,遇到困難也不必事先擔憂,內心開始有喜樂的感覺。那是四、五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感受,就如小時候不諳世事、不知天高地厚時才有的感覺。

交託得自由

隨後,每個主日聚會變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心靈的創傷逐漸痊癒,靠著主的恩典,我開始懂得交託和放手。神說:「你們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種,就是對這座山說:『你從這邊挪到那邊。』它也必挪去,並且你們沒有一件不能做的事了。」(太十七20)神的話沒有一句會落空,當我開始學習放手,讓神背負我的軛之後,恩典源源不斷地臨到我的整個家庭。

以前,我常常在事情尚未發生之前就運籌帷幄,試圖將所有的細節都考慮周到,以求最佳效果。如孩子出門開車,我想知道他們去何處,開了多遠?而現在,我把這些都交給神,相信祂必會預備和帶領。

對於兒女,走進教會前的放手並非我心甘情願,而是無奈之舉。那時,我恨不得把兒子關在家裏時時盯著,結果毫無改變,衝突不斷。嚴重時,父子大打出手的慘劇以及我被警察用手銬由外面銬回家的場面都曾發生。

如今,把兒子交給神後,除了禱告,不再需要以高壓緊逼盯人,也不必擔心和緊張,反而漸漸看到兒子的改變,從開始恢復一些鬥志去工作,到完成唸了十年的大學,以及後來奇蹟般地遇到一位優秀的女孩,並幾年後結為夫妻,都是我們當初不敢想像的,神所賞賜的遠超過我們所求所想。

我們有需要時,神總是一步一腳印地帶領走過。女兒發病,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辦,唯一就是逐個給心理醫生打電話。殊不知,一般的醫生都需要幾週的預約時間,而當時的緊急情況,哪有幾週可等?然而,那天找到一位醫生,當天下午就能就診。後來女兒康復後,在與這位醫生交談中才得知,本來也需要預約的,但由於電話裏聽到我的聲音顫抖,覺得急需幫助,才臨時決定當即收治。

就醫期間,教會的兩位姐妹幾乎每天都來和我們一起為女兒禱告。三個月後,醫生告知女兒完全恢復了,不必再服藥,能回校繼續學習。他說,能在如此短時間內恢復正常,是他行醫以來唯一的「奇蹟」。當時,我們將信將疑。

那年冬天,帶女兒回東部學校唸書,走在那冰天雪地的路上,我們實在一點把握都沒有。後來,女兒順利完成學業,工作兩年後再度返校學習。去年6月從法學院畢業,10月開始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這期間始終都沒有再出現問題。神的恩典超出我們所求所想,再度應驗在女兒身上。

幾年來,太太身體逐漸好轉,從挪動幾步都氣喘吁吁,到現在每天清早我能陪她走遍整個社區。同時,我當年草創的公司後來被另一家較大公司收購,經濟情況有了一些改善。我心裏禁不住讚美神,祂對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計劃,將主權交還給神後,那份快樂是真實的美好享受。

回顧神一路的帶領和賜福,我不得不由衷感歎:過去的日子,神讓我們經歷了眼睛不曾見過,耳朵不曾聽聞,人心也不曾想過的事。要不是神的帶領,我們無法走過苦難和煎熬的歷程。往後的日子,還會有许多挑戰,但是知道神的同在,我們不再懼怕。

作者出生於台灣。1979年底赴美進修,2004年歸主並受洗,目前在聖雅福音基督教會參與服事。

蒙允轉載自2012年3/4月期 《使者》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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