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慰我孤獨

——李安電影《色•戒》
2008 一月 7日, 星期一 13:27

不從惡人的計謀, 不站罪人的道路, 不坐褻慢人的座位, 惟喜愛耶和華的律法, 晝夜思想, 這人便為有福。 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 按時候結果子, 葉子也不為恣C 凡他所作的盡都順利。 ——《詩篇》1:1-2

千呼萬喚,李安的《色,戒》終於在國內上映了。不楓O奧斯卡金獎導演的作品,不楓偕a膺金獅獎的作品,也不楓偕票v帝、影后、天王于一爐的作品,它甫自登陸,就刮起了一股超級旋風,一時間人人爭看,首周票房就拿下了4000萬,各地院線責任人預測內地票房過億只是時間問題,而且很可能奪得年終華語片票房總冠軍;評論也如火如荼,隨便翻開某一個報刊雜誌,沒有不說《色,戒》的,就是談論《紅樓夢》的文章,也向“色,戒”這樣的題目靠近,《新京報》甚至都推出了“色戒系列評論”欄目,據說還有四川某記者要預約電話採訪張愛玲,網路上更是百萬博友討論《色,戒》,已創下影評數量最高記錄……真是盛況空前,空前盛況啊。我看諸家的評論,多在情與色上做文章,或者再加上命運、歷史、人性,最典型的一種說法是“色易守,情難防”。這都抓住了電影的重要方面,但我覺得還是沒有說透沒有說清,我以為這部影片的核心主題還是孤獨。愛情難尋終可覓,孤獨能解卒難消。孤獨——是一個千古不變的情結,卻在我們這個時代成為一種頑症。在內地影壇,對孤獨這一主題有深入開掘的是徐靜蕾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那是女人的苦心孤詣與男人的風花雪月之間的孤獨;在國際舞臺,李安對孤獨的主題也是難以割捨。他的特點是朝人的極限進發,在人性的邊緣或者禁忌處來試煉人的孤獨。在《斷背山》中,人的孤獨感通過兩個男人之間同性戀的方式表現出來。李安想要表現的其實並非同性戀本身,而是想說男女之戀已經不能解決人的孤獨,且試試在同性戀中有無這種可能。在這部《色,戒》中,李安則更突破敵我、忠奸、正反之大防,想看看孤獨究竟要把人帶到何種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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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佳芝的孤獨:愈逃愈孤獨

王佳芝是孤獨的。父親遠在英國,沒有給她多少生活上的實際照顧,寫信給她帶來的最大消息則是他又結婚了。她參加學生劇社的演出,是由於鄺裕民對她的吸引,這對於一個妙齡少女是十分自然的;而她答應加入暗殺易先生的行動,則是出於怕落單的顧慮,她是最後一個伸出手來表決心的:“我願意和大家一起”。一個人參與各種各樣的社會政治活動,都有很多外表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其實那些隱而未宣的動因可能才是最直接最真實的。暗殺汪偽政權特務頭子的計畫,出於一班完全沒有相關經驗與訓練的大學生,本來就有些天真幼稚,而王佳芝所要承擔的任務則更是特別特殊。開始,她並不十分情願,可既然有了第一步,就只好繼續朝前走了。她是因害怕孤獨而參與進來的,沒有想到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使她越來越孤獨。在這樣的孤獨中,她的同志們越來越不能給她指引與幫助,而他們所要暗殺的目標卻越來越與她接近了。最讓她痛心的是:大家不僅同意了她做易先生的情婦,而且讓有過嫖妓經驗的梁閏生來拿走了她的童貞,她所心儀的鄺裕民卻一言不發,默認了這樣的計畫與行動。政治行為往往抹殺了個人性,人的孤獨感更是被忽略了。老曹的被殺是一個意外事件,卻暴露了人性的自私與軟弱。他們殺死老曹並非純粹出於對漢奸的仇恨(老曹並非漢奸,只是一個想趁機敲詐點錢的混混而已),而是出於他們心中對事件暴露的恐懼。暗殺行動的正義性在王佳芝心中受到更多的質疑,使她的孤獨又深入一層。

王佳芝本來已經脫離了政治的漩渦,回到了平靜的讀書生活,可是政治再一次無情地把她拉扯進來。這回,她受到的是更嚴格的訓練,得到的是更苛刻的要求:“不要反問,也不要思考。”“一旦上路,決不能再回頭了。”第一次見到來自重慶方面的吳先生,就得到了一顆致命毒藥的見面禮。特工生涯是要把人深深地推入孤獨的境地,卻又要泯滅人的孤獨感。這時候,那沒有展開的愛情只能給她以軟弱無力的安慰,鄺裕民一再對她說:“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可他並沒有什麼實際可行的方案,就連他自己也身不由己,她怎麼能夠相信他呢?至於老吳,那是一個仇敵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他還得與之坐在一張桌子上談笑風生的人,她又怎麼能夠指望他呢?於是,她在孤獨中陷得更深,而她孤獨的惟一解藥卻竟然成了對手易先生,他不僅往她身子裏鑽,而且像蛇一樣往她心裏鑽,鑽得越來越深,她也越來越假戲真做了。在日本妓院,她給易先生即席演唱的一曲《天涯歌女》,這實際上是她自己的真情流露:她都想拋開一切政治上的紛紛擾擾,與他如針似線不離分了。在千載難逢的暗殺行動即將成的那一刻,她告訴了他真相,讓他逃之夭夭。這在她是情有可原:在璀璨奪目的寶石光芒中,她似乎看到了易先生對她的一片愛憐,她不忍心在一個男人對自己的愛達到頂峰時殺死他。只是她沒有想到,自己的結局會如此悲慘,不僅身遭屠戮,而且還連累了釵h的同志,包括一直深愛著她的鄺裕民。

易默成的孤獨:高處不勝寒

易先生也是一個孤獨的人。他雖然身居高位,手下如雲,卻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他雖然對老婆禮敬如賓、妥貼周到,卻從來不向她打開自己的內心。他對於自己所從事的這份鎮日整人與殺人的工作,其實是厭惡的。他也很瞭解自己以及自己周圍人的外強中乾:“他們成天談國家大事,但我從他們眼睛裏看到同一件事情:恐懼。”他很渴望有安靜的時刻,能與一個知心者說幾句閒話,以求得精神的緩解與放鬆。這就是他與王佳芝的感情基礎,他把她當作了一個對世事一無所知的女人。隨著他的步步高升,他對時事的洞察更加清楚,對命運的認識也更加深刻。在日本妓館中,他情不自禁地對王佳芝說:“日本歌妓唱歌像,如喪家之犬,鬼子殺人如麻,心裏比誰都怕。一些粉墨登場的人,跟著在荒腔走板地唱戲。”他還說:“我把你帶到這個地方來,比你更懂得成為娼妓的滋味”。前言是他對時局的真實看法,後語是他的身世自況。易先生之所以對王佳芝情有獨鐘(不能否認他確實對王佳芝產生了感情與依賴),是因為王佳芝對於他具有雙重吸引與弁遄C一是王佳芝的天生麗質滿足了他的貪婪色欲,使他可以在歇斯底里的性愛瘋狂中暫時忘卻他噩夢般的生活;二是王佳芝的冷峻淡然可以撫慰他的孤獨,成為他惟一可以傾訴的對象。釵h話在他心裏憋得太久,他需要把它吐露出來。這並非表明他真正有什麼悔悟,而主要是他出於生存的考慮,他要給自己的孤獨感找一條出路,他要通過一個有血有肉之人的回應來證明自己依然活著。這樣,他對於王佳芝的依戀就越來越深。也部A在他頭腦中也有過對王佳芝身份的懷疑,但生命的需要拒斥了這種懷疑,連他的手下也不敢向他彙報他們所掌握的王佳芝真實情況。是孤獨感成就了這兩個處於敵對陣營的男女之間的畸情別戀。他們雖然屬於敵對的陣營,但他們都是各自陣營之中的孤獨者,孤獨是他們共同的命運,孤獨把他們連接到了一起。這說明個體生命意識勝過身份意識和陣營意識。當然,他們之間的孤獨又是有所不同的。王佳芝的孤獨出自一種生命的需要,而易先生的孤獨更多基於生存的本能。在王佳芝,一個孤獨生命的完整生活是重要的,即使難以達到,也要奮力求之;而在易先生,生存是第一位的考慮。他要體驗孤獨,因要知道自己仍然活著,如果孤獨妨礙生存,那就得斷然捨棄了。王佳芝在最後關頭心軟了,她需要生命的完整,哪怕孤獨到底;易先生在逃生出來之後,卻並沒有手軟,而是迅速將她與同黨一併處理掉了。為了維護自己的生存,他只有親手掐滅自己的孤獨,熄滅自己的人性。

孤獨從何而來?

說到這裏,那麼要問:孤獨是什麼呢?孤獨感又是怎麼回事呢?其實,孤獨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命運,而孤獨感就是每個人的生命意識,是尖銳地意識到自己作為個體的存在, 是有限者面對無限者時的疏離感、相對者面對絕對者的異己感。神用5天創造世界萬物,在第6天創造了最早的人——亞當。亞當是孤獨的,神把用土所造成的野地各樣走獸和空中各樣飛鳥都帶到他面前,他給它們一一命名,可他依然孤獨,因為它們不是他的同類;直到神把用亞當自己的肋骨所造成的女人——夏娃領到他面前,他才喊出了:“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他的孤獨才得以消除。在伊甸園中,亞當與神、與夏娃、與萬物都是相通相和的,那時候,他沒有感到孤獨,只有在亞當和夏娃犯罪之後,他們才感到了與神、與彼此、與萬物的分裂分離,他們才感到了孤獨。於是,亞當、夏娃的後代也都生活在孤獨之中。人們面對孤獨,主要採取兩種方式:逃避與擁抱。人類的種種社會制度、生活習俗,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無非就是這兩種方式的表現或者組合。但孤獨不能根本消除,只能有所緩解。比如說婚姻制度吧,原本是消除孤獨的一個最理想的方式,但在人類墮落之後,它也不能完全消除人的孤獨。因為每個人都是有限的,但他卻嚮往無限;配偶是有限的,而你要在他/她身上找無限的滿足,那就註定是要失敗的。這還是就夫唱婦隨的理想婚姻而言,而在我們這個變幻莫測的時代,釵h人不再是在婚姻之中而是在婚姻之外來找孤獨的解決了。這當然就更等而下之了。我們看到生活中有釵h飛蛾撲火式的行為,就是他們不可遏止地要用一種暫時有效而最終無效的方式去解決孤獨。這包括形形色色的愛情和各種各樣的迷狂。在這點上,我們與易先生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只是所面對的時代與所處的環境不同而已。孤獨是我們所要對付的,孤獨又是于我們有益的。一個人不管他如何罪行多端、十惡不赦,只要他還有內心的孤獨,還有對解決孤獨的需要,他就還是一個活著的生命,他就還有藥可救,否則,他就是行屍走肉,與物等同了。易先生的結局就是這樣。

影片中還有一個與主人公的孤獨相關而又值得討論的問題就是手段與目的之間的關係。人們常常認為:重要的是目的,手段則是次要,為了達到一個好的、善的目的,可以採取不同的手段,甚至壞的、惡的手段。這在政治鬥爭中司空見慣,在諜報戰爭中尤為突出。鄺裕民和他的同學、老吳和他的上級,都是按照這樣一個原則來從事他們的偉大行動的,可這一切真的那麼毫無疑義嗎?真的那麼天經地義嗎?非也。目的的正確並不能保證手段的正確,即使為了正確的目的也不能不擇手段。現實的情況常常是:人人都認為自己在追求正確的目的,人人在行動時都理直氣壯,就連四處用兵的日本人也宣揚他們是要把亞細亞人民從歐美統治者手中解放出來;目的的正確與否是無法或者難以驗證的,尤其是處於現在進行時的時候;最好的驗證其實是手段,手段的正確才是至關重要的。王佳芝一開始就對以自己身體作為誘餌這樣的手段表示懷疑,一直到最後也不能堅信,可是她自己無法訴說,無力反抗,這是她孤獨的根源,也是她悲劇的根源。整部影片,她是在用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生命在檢驗或控訴著這個被她的同學、同志與上級視為不可動搖的原則與信念:忠誠。

李安的貢獻與尷尬

李安的最大貢獻是突出了個體、張顯了個體生命意識,也就是我所說的孤獨感。他認為,相對於政治糾紛、族群爭鬥等等宏大事件來,個體與個體的生命意識更加珍貴,而在歷史與現實中卻常常是人們為了那些看似偉大的目標無視與抹殺了這些珍貴的東西。東方世界尤其如此。李安的偉大在這裏,李安的軟弱也在這裏。他敏銳地發現了問題,大膽地提出了問題,但他並沒有圓滿地解決問題。他所提出的解決之道是歸向平凡的日常生活。這是他通過易先生慌忙逃跑後王佳芝從珠寶店從容走出所看到的寧靜歡樂景象所表露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剛剛過去,可外面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時裝店的模特兒仍然昂首傲立,大街上的行人依舊熙熙攘攘,最令人叫絕的是那個穿藍布衫系白圍巾的蹬三輪車小夥子:他一臉的燦爛,蹬起車來更是興高采烈,快行如飛,車把上的彩色紙風車也一路迎風招展。他仿佛是一個天使,要把王佳芝引出這個亂糟糟、兇狠狠的人世,要帶她“回家”,可是他沒能成央X—他不是真正的天使,尖利的哨聲打斷了他們的夢想,無情的繩索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這是他和王佳芝的尷尬,是李安的尷尬,也是所有人的尷尬……

孤獨因誰而解?

那麼,究竟應該怎樣面對孤獨呢?應該怎樣來解決孤獨感呢?是否有真正的解決孤獨之道呢?回答是肯定的。既然我們說孤獨是人與生俱來的命運,孤獨感是有限者面對無限者時的疏離感、相對者面對絕對者的異己感。那麼,解決的答案就在無限者與絕對者那裏,解決的道路就在無限者與有限者、絕對者與相對者之間。有限者與無限者連接上了,相對者處於絕對者之中了,這樣,孤獨就自然消除了。王佳芝的錯誤不在於她想克服孤獨,尋求無限,而在於她採取了錯誤的方式,而且她把有限當作了無限,把相對看成了絕對。其實,學生團體也好,政治組織也罷,這些並非真正的無限,就是民族的目標、國家的利益,也不是永恆不變的絕對。對於這一點,易先生比她更清醒。他是一個清醒的孤獨者,所以,他是一個更絕望的孤獨者;而王佳芝到死時還是糊裏糊塗。當然,這裏的清醒與糊塗都是相對的,清醒者未必更聰明,糊塗者往往更真誠,離真實更近。當人低下高傲的頭顱時,往往會發現無限者與絕對者就在他身邊。“主耶和華說:我必親自作我羊的牧人,使他們得以躺臥。失喪的,我必尋找,被逐的,我必領回,受傷的,我必纏裹,有病的,我必醫治;”(《以西結書》34:15—16)“耶穌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裏去。你們若認識我,也就認識我的父。’”(《約翰福音》14:6—7)“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倒我這裏來,我就時你們得安息。”(《馬太福音》11:28)“你們要常在我裏面,我也常在你們裏面。枝子若不常在葡萄樹上,自己就不能結果子;你們若不常在我裏面,也是這樣。我是葡萄樹,你們是枝子;常在我裏面的,我也常在他裏面,這人就多結果子;因為離了我,你們就不能做什麼。”(《約翰福音》15:4—5)三位一體的神就是那惟一的無限者與絕對者,耶穌基督是聖子,也是通向聖父的惟一道路,聖靈則引領我們踏上這一道路。

人生在世,孤獨無處不在,難以避免,但固守于沉醉於一己之孤獨是可憐的,而斷然掐滅孤獨拒絕在孤獨中與無限者絕對者相遇則是可悲的。

——摘自石衡潭影評集《電影之于人生》

資料來源: 福音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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