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發達國家/地區,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透過智能設備參與線上敬拜,與聖靈「連線」。曾經屬於教堂、長椅與講台的信仰,如今穿越光纖與屏幕,流入人們的生活。方便嗎?當然。無需找車位、無需擁擠,也不必早起趕禮拜。
但這,真的是「教會」嗎?答案可以説是徹底的「不是」。
這背後不僅僅是宗教形態的變化,而是一種更廣泛的文化趨勢——我們對「臨在感」、「共同體驗」與「長期委身」的理解,正在悄然瓦解。不論是信仰、電影、音樂,串流平台不只是改變了我們如何「獲取內容」,更深遠地改變了我們「為何」「怎樣」「與誰」一起參與這些事情。代價也遠比我們意識到的更大。
表面上看,串流平台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與豐富性。所有的電影、劇集、音樂,只需動動手指就可隨時播放。無限內容,任君挑選。但這份「自由」背後,卻隱藏著一種悖論:選擇越多,我們反而越不珍惜眼前所選。因為不再需要等待、不再有稀缺性,也不再有「8點鐘開演、過時不候」的緊迫感,我們開始變得分心、懶散、無法專注。邊看邊滑手機、邊吃邊刷劇,甚至一邊做家務一邊聽講道,已經成了常態。
我們以為自己「在參與」,但其實我們並未真正「在場」。而一旦不曾全心投入,我們也就無法真正「經歷」任何事。
回顧幾十年前,看一部電影是一件有儀式感的事。要麼走進電影院,要麼去租片店挑選錄像帶。選定一部影片,意味著要為它「付出時間」。你可能只有一兩個晚上,要在歸還期限前看完。那是一種「選擇的承諾」,是一場期待已久的「事件」。
同時,在過去,即使某部電影上映時票房慘淡,也可能通過錄像帶、電視重播、口碑傳播慢慢「翻紅」。像《銀翼殺手》《大人物拿破侖》《死亡幻覺》等,最初都不叫座,卻因為觀眾的「反復咀嚼」而成為後來的經典。那是一個內容能被「慢慢發現、慢慢品味」的年代。
但如今的串流平台不允許作品慢熱。如果一部作品上線後沒能迅速成為「熱播」,它就會被算法埋沒,被下一波內容覆蓋。串流平台不會因喜愛而保留低流量作品;他們只看「數據」。只要沒有高互動,就會被「清除」。
串流平台也不會幫助觀眾培養品味。它只會反復推送你已經喜歡的內容,不斷強化你的喜好。你不再「發現」新東西,而是活在一個被算法「鏡像」的舒適圈中。
曾經,電影院、唱片行、書店,不只是「消費場所」,更是人們「文化生活」的空間。你可以隨意逛逛、跟別人搭話、與店員爭論一部電影、聽到陌生人推薦一首歌。你走進去,可能什麼都沒買,卻帶著一段對話或一張手寫推薦便條離開。這種文化氛圍,現在幾乎蕩然無存。
更令人擔憂的,不只是這些空間的消失,而是我們正在「變成」怎樣的一羣人。
這就引申到另一個令人不安的趨勢:信仰內容也開始「串流化」。是的,互聯網讓更多人接觸到信仰信息,這是事實。但真正的信仰,從來不是為「方便」設計的。敬拜不應是一種隨手點開的音頻,不該成為郵件和購物清單之間的插曲。它需要我們的「專注」、「停留」、「擺上」,有時還包括「犧牲」。
教會從來不只是「聽道」的地方,它是一種集體經驗:空間的存在、同坐的會眾、木椅的質感、蠟燭的氣味、整齊的禱告節奏。人們一起站立、坐下、跪下,是身體的參與、靈魂的合一。這種敬拜方式,是將人從分心的日常中「拉出來」,進入一個更高的屬靈維度。而你不會一邊翻煎餅、一邊心不在焉地聽道。你會開口禱告、閉眼默想、親嘗聖餐——出於敬畏,不是出於習慣。
這些體驗,是無法「遠程參與」的。可惜的是,現在越來越多人正在嘗試「線上代替線下」。
當然,有人會説,「總比完全不參加好」,這話不無道理。但我們不能因此假裝兩者等同,也不能忽略我們正失去的東西。特別是在疫情之後,這種「線上信仰生活」的趨勢愈發明顯——但未必是健康的方向。
舉例來説,天主教會如今開始為社交平台上的「信仰網紅」立案封聖;TikTok上出現了「搶流量」的講道視頻;教會聘請「社羣經理」為青少年事工運營賬號……屬靈的內容被「剪輯、優化、包裝」,一帖一帖發布,看似效率高,卻正在喪失厚重的靈性內涵。這不是「福音的進步」,更像是「屬靈的商品化」。
那些「需要等待」、「需要靠近」、「需要用心」的共同體驗,正在一點點消失。串流不是一下子殺死它們,而是把它們逼到邊緣,讓它們變得「可有可無」。當所有事都唾手可得,我們就不再感到「必須」;當所有內容都可快轉播放,我們也就不再「投入」。當再也沒有什麼被看作「神聖」,我們也就再也沒有什麼「必要」。
而當「什麼都不再必要」,我們到底,還剩下什麼?
原載於 Religion Unplugg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