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創豪 Chong Ho (Alex) Yu
更具殺傷力的批判:批評者曾經是基督徒
由生物學家道金斯、哲學家丹奈特主導的新無神論運動,近年來成為基督教護教學者的討論焦點,但筆者認為:其實另外一股運動,為基督教帶來了更加嚴峻的挑戰,這就是質疑聖經記載是否屬於真實歷史的學術研究與普及傳媒,姑且名之為「聖經歷史批判運動」。
為什麼筆者認為這挑戰更加嚴峻呢?大多數新無神論的作者都措辭激烈、立場鮮明,這些徹頭徹的無神論者已摆明車馬,以進化論完全否定宗教的價值。可是,不少批判聖經歷史的作者卻曾經是基督徒、或者自稱現在仍然是基督徒,他們並沒有全盤否定基督教或者聖經的價值,而是以一種研究文化、或者改造傳統基督教態度處理聖經歷史,當聖經歷史與基督教信息變得模模糊糊時,其殺傷力可能更大。
舉例說,北卡羅來納大學教授伯特‧瓦民(Bart D. Erhman)曾經是福音派基督徒,早年他在芝加哥慕廸聖經學院(Moody Bible Institute)和伊利諾州惠登學院(Wheaton College)進修,這兩所都是傾向傳統基督教思想的學府,瓦民立志徹底研究聖經,後來到普林斯頓大學獲取博士學位,跟著撰寫一系列為聖經歷史「翻案」的學術著作,他得出結論是:聖經並不是神的啟示,而是人的著作,現在他自稱是「快樂的不可知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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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新澤西州紐瓦克(Newark)聖公會主教堂的退休主教約翰‧謝爾比‧斯龐(John Sperry Spong),主張傳統的有神論已經過時,耶穌的「神話」無非是他的門徒建構出來的。此外,已經還俗的天主教修女加侖‧岩士朗(Karen Armstrong)在其著作中完全以人造神的角度分析宗教歷史。還有,普林斯頓大學宗教學教授伊蓮恩‧比高斯(Elaine Pagels)的言論,亦是舉足輕重,她認為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在第一世紀對基督教具有深遠的影響力,現在流傳的福音,無非是當年很多個福音版本之一。
瓦民效應
其實,「歷史的耶穌」(historical Jesus)到底是什麼人,這問題在十九、二十世紀已經由史懷哲、布特曼等學者提出來,過去幾十年來,「耶穌講座」(Jesus Seminar)亦不斷地否定聖經歷史記載的可靠性,不過,從前這些批判只局限於學術圈子裏面,為什麼突然之間,聖經歷史批判會由象牙塔散播到普羅大眾中間呢?
小說家丹布朗的《達文西密碼》當然有推波助瀾的作用,雖然丹布朗亦標榜以歷史考証挑戰正統基督教,但畢竟小說無非是小說,筆者不將他歸類為以上的聖經歷史批判運動。真正的分水嶺,應該由二零零五年瓦民出版的《錯誤引用耶穌》(Misquoting Jesus)算起,顧名思義,這本書指出人們誤解了耶穌,聖經所記載的耶穌並不是真實的耶穌。若果再推遠一點,之前瓦民已經出版了同樣主題的學術性書籍,後來他在 teach12.com 灌錄许多關於聖經歷史的講座,這些深入淺出的講座大受歡迎,無怪《錯誤引用耶穌》一炮而紅,書籍面世之後,它躋身於暢銷書榜之列,许多出版商跟隨風氣,類似書籍如雨後春筍,出版商周報(Publishers Weekly)評論員麥當勞(Jeffrey Macdonald)稱這種現象為「瓦民效應」。面對這熱潮,電子媒介亦分一杯羹,《歷史頻道》攝製了许多以聖經歷史為題材的紀錄片,不少專家學者參與顧問工作,不消說,其中一些紀錄片排除了超自然的解釋,代之而來是以自然方法重新演繹聖經故事。瓦民繼續出版了幾本同樣主題的通俗著作,例如《猶大福音》、《上帝的難題》、《彼得、保羅、瑪利亞》,最近新作是《耶穌被干擾》(Jesus, interrupted)。
瓦民:上帝啟示充滿問題與錯誤
面對這排山倒海的批判運動,持反對立場的聖經學者當然亦大有人在,培林(Nicholas Perrin)、彥高爾夫能(DennisIngolfsland)、高格(Michael J. Kruger)等先後以學術角度和瓦民交手,最近基督徒新聞記者史特博(Lee Strobel)則以通俗方法作出反駁。坦白說,筆者並沒有受過希伯來文、希臘文、拉丁文訓練,與其隔靴搔癢,不若讀者直接參考以上作者的著作。在這篇短文裏面,筆者嘗試作出的貢獻,是指出這批判運動一些在原則上、前提上的漏洞。筆者需要強調,這篇文章並不是要証明聖經是神的默示,充其量這只能夠質疑對方証據不足或者論據不強,這相當舉出了進化論的問題之後,並不等如証明了創造論。
前面提過,瓦民認為聖經並不是神的啟示,而是人為的著作,他列舉出许多理據,其中兩個是:第一,現在接受的新約正典有二十七卷書,但是在基督教會成立的頭三百年期間,卻有许多《四福音》以外的福音書,例如《多馬福音》(Gospel of Thomas),而現在被視為正典的聖經書卷,當時還未有定論,例如馬吉安派(Maricon)只接受路加福音和其他十卷新約書信,並且排除所有舊約經典。經過了三百多年無數教會人士的反覆討論,正典才得以確立,換言之,人的主觀意見決定了什麼是神的啟示。
第二,在不同年代裏面流傳许多聖經版本,但這些版本之間卻有许多出入,這數目高達四萬多,若果聖經是神的啟示,為什麼神竟然沒有保守傳抄過程中不出現謬誤呢?
以思想實驗檢查不合理的假設
驟眼看來,這好像是聖經的致命傷,筆者姑且跟讀者做兩個思想實驗。自己的專業之一是統計學,統計學的探索資料分析(exploratory data analysis)所採取的進路,是提出「如果是這樣,那麼會怎麼樣」這類問題(What-if question),如果將這方程式中兩個變項(人數、時間)插入不同數值,那結果會怎麼樣呢?試想像,若果正典並不是經由幾十人先後在三百多年之間反覆討論而確立,而是三個人在三星期裏面決定,那麼批判家是否會認為這就沒有問題呢?如果是三百個人、三個月呢?又或者是三十個人、三年呢?五個人、五十年呢?我敢保証,無論是插入什麼數字,聖經批判家仍然會得出同樣結論。那麼,將這兩個數值變為「零」又是否最好呢?換言之,聖經正典之確立完全不經人手,天使向人宣告在某個地方埋藏了以失傳文字撰寫的金葉片,要通過烏陵、土明才可以翻譯成現代文字,那麼,這種啟示又是否更加有信服力呢?熟悉摩門教歷史的讀者,已經會心微笑。
其實,這批判隱含一個假設:神的絕對啟示不應該經過充滿錯誤的人手處理。但這個假設合理嗎?這個假設符合一貫的聖經精神嗎?基督教是一個歷史性的宗教,其教義並不是通過抽象的命題、哲學討論而傳播,相反,這是人神相遇的歷史故事。上帝所揀選的傳話人,往往都是充滿瑕疵的,例如摩西發脾氣而不能進入應许之地、大衛王為了奪取美女而殺死手下大將烏利亞、彼得三次不認耶穌 ……。
第二個理據亦是基於同樣的假設。首先,一些學者認為所謂不同版本存在「四萬處出入」有誇大之嫌,而且這些出入並不影響基督教的核心教義,事實上,從統計學來看,「40,000」這個數字沒有意義,除非我們知道其他相關數字,其實,單單是聖經希臘文抄本就已經有五千,越多抄本,當然越多傳抄上的誤差。中國的《尚書》在秦始皇焚書坑儒時被毀掉,漢朝濟南人伏勝將整卷《尚書》背誦下來,後來魯恭王舊宅出現了秦朝時埋藏下來的《尚書》,前者是《今文尚書》,後者是《古文尚書》,兩者之差別當然少於四萬處,無他,因為只有兩個版本。
現在筆者再次重複以上的思想實驗:假設不同版本的相異之處並不是四萬,而是四千,這會否令批判者接受聖經權威呢?也许不會,那麼四百又怎麼樣呢?恐怕仍會有問題,若果將這數字一直下降,我相信即使剩下四十個版本出入的地方,批判者仍然會斬釘截鐵地認為聖經不可信。可能唯一令人滿意的答案是「零」。要達到「零瑕疵」的話,上帝需要採取什麼行動呢?看來,上帝必須要制止任何人於任何時間、地點,在抄寫上、徵引上出現任何錯誤。筆者現在負責製作教會崇拜的 PowerPoint ,每個星期我都要將牧師講道的經文打入PowerPoint,假若不幸地我打瞌睡,在打字時出錯,電腦硬碟是否會奇蹟地燒燬呢?或者錯字會否神祕地自動改正呢?若然的話,批判家是否會認為這是更好的啟示方式呢?
耶穌基督創立了教會,但眾所周知,教會自開始以來已經充滿瑕疵,例如在哥林多教會中,有信徒娶了自己的繼母,有些信徒批評保羅,並且分黨結派。若果說神啟示聖經,衪應該保守在傳遞過程中完全沒有任何錯誤,那麼基於同樣邏輯,既然基督創立教會,難道我們可以期望教會裏面千秋萬世完全沒有任何錯誤嗎?這門檻實未免太高了!
結語
瓦民多次強調:自己由福音派信徒變成了不可知論者,並不是因為聖經的歷史問題,決定性的原因,是他無法接納這個世界充滿著痛苦,他在《上帝的難題》一書中詳細地剖析了為什麼有神論與苦難無法協調。但想深一層,瓦民的聖經批判與「上帝的難題」是建構在同樣的假設之上:既然神是全能和慈愛,為什麼衪容许世界發生天災人禍而沒有干預?既然神啟示聖經,為什麼衪容许教會人士爭辯三百年而沒有走出來一錘定音?既然神啟示聖經,為什麼衪容许謄抄聖經的文士犯錯誤而沒有更正他們?其實,只要我們認識到世界是不完美的,上帝沒有應许過只有絕對完美的東西才可以接受,那麼很多聖經批判運動帶來的挑戰,根本不會動搖基督教信仰。
作者簡介
余創豪(Chong Ho [Alex] Yu)是美國 Arizona State University 教育心理學博士及哲學博士,現任 Azusa Pacific University 心理學系副教授和大學統計顧問,其研究範圍包括心理測量,跨文化比較,宗教心理學,量化分析之哲學基礎,先後發表了七十多篇學術論文和多本學術著作,如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 of quantitative research methodology, Causal inferences and abductive reaso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