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創豪 Chong Ho Yu (Alex)
憤怒的耶和華進化成慈悲的天父嗎?
美國著名進化心理學家羅拔萊特(RobertWright)在其著作《神的進化》(Evolution of God)中,以進化論的架構來解釋宗教觀念的演化,他指出:基督教神的形象,由充滿憤怒情緒、動輒懲罰人類的耶和華,演變成慈悲憐憫、願意赦免人的天父,這與社會形態的轉變有關。在「狩獵、採集型社會」(hunter-gatherer societies)裏面,人類的處境滿布危險陷阱,憤怒的情緒、殘酷的報復都有利於自身的生存,但隨著文明進步,先民的人身安全威脅逐漸減少,代之而來的不安全感是來自社交生活,人類需要處理罪咎感、不安全感,於是乎,一個強調愛與憐憫的神便應運而生。
他認為沒有界限的愛與憐憫並不是舊約聖經的精神,甚至不是耶穌的原意,耶穌所宣揚的仍然是一套以猶太人為中心的訊息,耶穌挑選十二門徒就是為了將來統管以色列十二個支派。這狹隘的宗教思想是由使徒保羅改變過來的,保羅是一個發展出新「商業模式」(business model)的執行長(CEO),他的商業模式就是「弟兄相愛」(brotherly love),因為相對於其他教派,這是最有利於教會生存與擴展的主張。
很多年前,萊特在其經典之作《道德動物:進化心理學的新科學解釋為什麼我們是這樣》(Moral animal),也提出過類似概念,在這本書中,他認為「弟兄相愛」可以用利主義去解釋,所謂利主義,就是謀求大多數人最大的快樂,在進化過程中,愛比仇恨更加能夠達到最大的快樂,故此最後愛勝過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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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不知道自己會上十字架嗎?
驟眼看來,萊特所說言之成理,但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讀者一定會問:「証據呢?」萊特是心理學家,他對於「歷史耶穌」的分析,無非是參考伊蓮恩‧比高斯(Elaine Pagels)等聖經批判學者的資料。但書中的有些批判卻實在欠缺信服力,例如萊特認為耶穌被釘十字架之後,其事跡和訊息被後人改寫,正如上面所說,保羅以「愛」重新詮釋耶穌被釘十字架是一種神愛世人的犧牲。耶穌在十字架上喊叫:「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萊特質疑:既然耶穌已經一早知道救贖計劃,那又為什麼在十字架上埋怨神離棄他,好像十架之苦是一個意外呢?
司馬遷在《史記》中對屈原的《離騷》這樣評論:「夫天者,人之始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簡單地說,人窮則呼天,難道屈原不是一早知道楚王是輕信小人的昏君嗎?筆者在報名參加艱苦遠足團時當然知道路途遙遠,但行山之際亦難免呻吟:「認真攞命!有冇搞錯?」而且,如果好像萊特所說,後人不顧事實,重新詮釋耶穌之死為救贖計劃,那麼聖經作者應該會刪掉「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這幾句話。
愛是有利於生存的進化結果嗎?
愛與憐憫是否可以由「有利於整體生存」與「獲得最大快樂」去解釋呢?德蘭修女在加爾各答照顧垂死病人,廬雲神父照顧弱智人士,若果從利主義的角度去看,這是浪費社會資源。其實,無論是利主義、或者是進化心理學的「有利於生存」,都無法為「愛」提供圓滿的解釋。萊特在《道德動物》中指出:一男一女的浪漫愛情是西方文化的產物,在狩獵、採集型社會中,男性傾向於有许多個性伴侶,因為這有利於繁衍後代,在「物競天擇」的大前提底下,對配偶不忠、欺騙女人的男性比起誠實的男人處於更加有利的位置,而女性則需要依賴男性提供生活所需和照顧下一代,所以女性傾向於依附一個有地位、有資源的穩定伴侶。
不消說,這理論漏洞百出,母系社會又作何解釋呢?而且,如果在原始社會女性對伴侶的要求純粹是基於實際考慮,那麼一個女人應該有许多個靠山,若果怕那些男人呷醋、不高興,那又何不欺騙男人呢?在中國大陸不是有许多「二奶」同時由幾個互不認識的男人「包起」嗎?
有斷估,沒有辛苦?由進化論看音樂和粉紅色
古生物學家可以通過檢驗化石而知道古代人類的生理結構,人類學家、考古學家可以挖掘先民的遺址去推測他們的生活方式,而歷史學家能夠參考文獻而重新建構以往發生的事情。但進化心理學家又怎知道狩獵、採集型社會的先民心中想甚麼呢?說穿了,那只是「有斷估,沒有辛苦」。许多時候,進化論者幾乎將任何人類現象生硬地套入進化論的解釋框架裏面。
舉例說,一名進化論者曾經斷言:音樂具有進化意義的生存利益,因為音樂增加了社會群體的凝聚力。许多文化都有音樂,這是一種「想當然」的推論。可是,在屬於亞馬遜河支流的麥馳河(Maici River)附近,有一個名叫皮拉罕(Piraha)的部落,其語言卻只有八個元音和三個輔音,他們沒有藝術、音樂、舞蹈、和任何宗教。皮拉罕人並不愚蠢,他們只是不想發展音樂。
幾年前,兩名英國學者在《當前生物學》(Current Biology)發表了一篇論文,通過實驗,他們發現男性喜愛偏藍的顏色,女性也喜愛藍色,但更愛介乎紅和紫的顏色,他們以這發現來解釋為什麼女孩子喜歡粉紅色:在狩獵、採集型社會中,男性負責狩獵,女性則負責採集蔬果,成熟的蔬果偏紅,因此採集者比獵人對偏藍的顏色更加敏感;另外一個解釋是:皮膚顏色是情緒狀態的信號,女性的角色是照顧者和善解人意的同情者,所以特別留意粉紅色。經年累月,這些傾向便注入了人類的遺傳基因。
相信即使沒有讀過生物學或者心理學的人,也可以看出這些解釋實在是漏洞百出。成熟的蔬果有紅色(蘋果)、紫色(葡萄)、橙色(橘子),為什麼現代女孩子特別喜愛粉紅色,而不是紅色、紫色、橙色?請恕小弟五谷不分,請問有那幾種蔬果是粉紅色的?還有,獵人需要追蹤流血受傷的動物,為什麼男性不會特別喜歡紅色?男性不是也需要鑒貌辨色嗎?為什麼只有女人對皮膚顏色特別留意?
結語:有責任感的科學
幾年前,美國亞歷桑那州立大學哲學系邀請了一位著名哲學家發表關於進化心理學的演講,她的講題是:「大膽宣稱、高風險、不夠高水準:對人類進化心理學的臨界思考」(Bold claims, high stakes, and less than high standards: Critical reflection on human evolutionary psychology)。單看題目,讀者可以想像到那位哲學家的批評非常不客氣,但我要強調:亞歷桑那州立大學並不是教會大學,那場演講不是護教學講座,那哲學家純粹以知識論、方法論的角度審查進化心理學。筆者當時在場,她激烈地批評進化心理學在缺乏証據之下大搞「逆向工程」(Reverse engineering),亦即是倒果求因,將目前觀察到的現象塞入進化論裏面,這是「不負責任」,最後,她呼籲推行「有責任感的科學」。
平心而論,「斷估」和「逆向工程」是可以接受的,但先決條件是作者必須要承認自己無非是推測。若果說萊特「不負責任」,那可能是過於言重,但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科學家,萊特應該減少高風險的大膽宣稱。
作者簡介
余創豪Chong Ho (Alex)Yu是美國 Arizona State University 教育心理學博士及哲學博士,現任 Azusa Pacific University 心理學系副教授和大學統計顧問,其研究範圍包括心理測量,跨文化比較,宗教心理學,量化分析之哲學基礎,先後發表了七十多篇學術論文和多本學術著作,如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 of quantitative research methodology, Causal inferences and abductive reaso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