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早上,收到一位教會傳道人在給我的留言,再次迫使我思考關於教會撕裂的問題。因覆文過長,且其掙扎相信也是不少教會人士的經歷,謹作公開回覆。
原文如下:
「老師,雖然你未曾教過我,但我一向敬佩你。老師,你知道嗎?現在香港的教會好唔掂,不過我講的唔掂不是你想的唔掂,有的教會甚至因為政見問題一半人走了!大大小小的堂會也因為政見的問題在不斷撕裂的當中。
老師,請教,以弗所書講的『合』、 『一』,還存在我們當中嗎?聖經中講說有人跌倒的話不也要扶起他嗎?如果我們有好消息給人不也當慢慢藉著好行為及溝通讓對方接受嗎?但今日,點解咁多一傾唔埋就要(翻)枱!耶穌升天前不是說藉著我們弟兄姊妹間彼此相愛的見證,眾人因此就認出我們是祂的門徒嗎?登山寶訓教我們,不要罵弟兄是拉加,是魔利,否則好大鑊……
老師,近日面對這些經文總是大惑不解,我反思又反思,總是找不到出路,看著教會的情況,心痛又心痛,我的內心太矛盾了!可能……真的要找輔導傾下!
老師,在街頭上抗爭的你,對著聖經,回頭看看教會的撕裂,心情如何?請教導我們這群神的小僕人當如何在聖經和經文間自處。」
我很明白你的掙扎,我對當前香港教會的撕裂,又豈是無動於衷?我最近兩個主日,都在別的教會講道,「九二八」早上,一位校友傳道人在禱告時,流露了對學生的同情,崇拜後即有兩位會友上前向她表達不滿。十月五日,另一大型教會的領禱者提及會友因政局而撕裂,他哭了,我聽到會眾中的哭泣聲,我的眼淚也禁不住流了。即使我的教會,也有信徒因反佔中而離開。甚至我也受到一些人的質問……這確是香港教會前所未有的考驗,極嚴峻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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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會為何撕裂?毋庸否認,因為香港社會在撕裂!教會是社會的縮影,又豈能獨善其身?那麼,香港社會為何撕裂?社會內部一直有持不同政見者,對香港民主化的步伐,香港社會的發展方向,以至中港關係,肯定有不同的看法,這是多元社會很正常的情況。問題是,如何處理不同的意見?這不僅是對政府當局的考驗,也是對公民社會的挑戰。個人認為,政府在社會撕裂的問題上是責無旁貸的。面對社會民主化的訴求,政府有真誠地作開放的諮詢嗎?各種左派團體、新興的外圍群眾組織,用甚麼方法來對待不同立場?是理性地討論嗎?還是使用了最劣質的手段,引入了內地「群眾鬥群眾」的方法,搞對立,爭陣地?高舉鬥爭?這些鬥爭手段,實際上,只會助長了激進勢力,削弱了中間溫和路線的空間,進一步形成兩極化的對立。
我們一早便預見,中央及特區政府不會接受公民提名,但為何會是推倒一切,選擇了最保守的落閘方案,連許多溫和民主人士也感絕望!敢問是誰將許多原本持溫和政見者推上抗爭的道路?學聯及學民發起罷課後,又是誰將更多原本沉默的市民推上街頭?為政者,首先沒有設法疏導不同立場,繼而將許多和平請願者當作暴民,激起更大的民憤,挑起更多的抗爭,試問這是誰之過?
我不是迴避問題,我們必須承認上述客觀的事實。社會的撕裂、教會的撕裂,統治者絕對要負上最大的責任。對部份主張穩定,不想亂的香港市民(當然也包括不少基督徒)而言,他們不認同抗爭的手段,認為這不能達到爭取民主的目的,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很遺撼,這些不同的意見,很快被上述兩極化的氛圍影響,沒法進行較理性及文明的討論。抗爭者的動機被別有用心人士所抹黑,中間路線又被激進派斥為投降,不少主張穩定者目睹爭吵的局面,自然也受誤導。換言之,撕裂的局面,是統治者有意促成的,企圖以對立的情緒,取代文明及理性的討論,這豈是社會之福?
那麼,基督徒為何無法豁免於撕裂?聖經的合一教導,為何突然變得空洞與乏力?是因為我們沒有好好履行聖經及耶穌的教導嗎?我想不是那麼簡單。個人初步的想法是,為何當前教會竟因社會政治見解不同而陷入分裂?除了上述外在因素外,會否因為大多數教會及信徒,一直迴避了面對及討論政治(公共事務)?說政治太沉重了,對,真的很沉重。華人教會因為恐懼,或是困囿於片面的所謂「政教分離」,「政治中立」,以為可以避免倦入爭論,專心福音事工。沒想到,信徒不是空白的屬靈人,基督徒也是社會的動物,因不同的社會背景及建構,根本就存在著不同立場。許多教會,由於在政教關係上長期交白卷,信徒缺乏足夠的知識基礎及空間去討論,思考及反省,一旦被推入政治的熱鍋,突然置身於動盪的大時代中,才發現信仰無法承載當前的掙扎。置身撕裂之中,才呼喊合一、彼此相愛,但卻是回天乏術了。
我一直相信,香港要在民主化道路上有更大的進展,除制度的建立外,也包括公民性、民主精神的培育。教會是社會中的社會,一直對香港公民社會的建構,扮演著積極的角色。例如在民間組織的自主及體制方面,對社區的建設方面,已樹立了良好的典範及規範。不過,作為一種公民共同體的建立,特別是如何處理不同的意見、甚至對立的立場,我們仍然有許多要學習的地方。過去受神學傳統影響,動輒將不同的見解約化為黑白分明的真理問題,結果就是將信仰立場劃界的二元兩極思維。我懷疑,這種二元兩極思維,在當前的教會撕裂,是否也是一種潛在的、隱性的基因:將自己的政治見解視作真理。如此,教會也陷入了中共黨內鬥爭的規律──一切都是「路線」問題,只有一條「路線」是正確的,不擁護這條路線,就是階級敵人,就是反革命。教會當前的撕裂說明,我們在對待異見問題上,仍有許多要學習的功課。
作為教會一份子,作為傳道人,作為香港人,我們要跟政府表達,要求統治者不要再帶頭分化港人,拒絕再引入「群眾鬥群眾」的手段,挑起港人內部的分化,製造撕裂。我們要求政府回到文明及理性的規範內,處理社會不同的意見與聲音,樹立榜樣。同時,我們要學習在教會內尊重異見,毋須害怕多元與張力,反倒視此為群體健康成長與發展的土壤。聖經的教導,確實有助我們孕育公民質素,我們承認自己的不足,但不要輕言放棄。此外,教會要勇於面對社會及政治議題,特別在此時此地的香港,根本就是香港人的生死悠關之所繫,涉及生死禍福的選擇。勇敢地面對,不代表可以簡易地找到答案,但最少讓信徒對社會政治問題有更全面的認識,也明白不同立場與見解的關注與考慮。這是培養公民社會及民主精神的基本條件。
你形容我是「在街頭上抗爭的」人,這實在是抬舉了我。我只是一介書生,相對許多香港青年學生及市民,我的所謂抗爭,根本微不足道,也缺乏持久的參與。我也是一篇文章所形容的「被六四夢魘纏擾的中年人」,瞻前顧後,數次呼籲學生撤離,不要作無謂犧牲……我沒有否認,我也有走在街上,甚至是首批中催淚彈者之一,但我的所謂知識份子基因,並沒有讓我完全成為街頭的抗爭者。我也憤怒,我也心碎,但我只能說,我有幸曾經與不少香港人一起,切身感受他們內心的掙扎,一起流淚,一起怒吼,這只是一個平凡的香港人發自內心的一點卑微的參與,為自己所愛的城市的一點兒付出。
對,教會受傷了……因為我們活在此時此地的香港,但這也是一次讓教會更深地,更貼近社會的時候,真正的與哀哭的人同哭。我們也跟社會一樣,經歷撕裂,並且受傷。雖然我們驚訝地發現,原來我們的愛不夠深,但卻不要放棄追求合一。正因為我們發現原來我們處於撕裂,才覺醒到合一的可貴,並願意面對傷痛,學習縫補與和好的功課。
我想起傳道書第三章,當下香港社會,就好像作者提及的景況:拔出、殺戮、拆毀、哭泣、哀慟、失落、拋棄、撕裂、沉默、恨惡、爭戰……我們也有像傳道者般的疑問:「這樣,做事的人在他所勞碌的事上得到甚麼益處呢?」但我們作為有信仰的人,仍要相信及堅持:在拔出後願意栽種、在殺戮後更需要醫治、在拆毀後參與建造、因著信仰,播下歡笑、願意擁抱、帶領失落者去尋找、珍惜保存、在撕裂中縫補、在沉默中勇於說話、相信和平,讓眾人在死亡中看見生命──這就是教會的責任與使命。
我仍相信,在黑暗中可以期待光明,在絕望中仍能窺見希望。我們看見及經歷了教會及社會的撕裂,但我們也見到許多學生、年青人及市民的覺醒。他們是香港的未來,也是教會的未來。不論我們是否承認,願意面對與否,香港已進入新的時代。香港教會要認識這個時代,才能思考如何回應時代的挑戰,服事這個世代的人。
昨晚神學院崇拜中,一位同事講道時提及了羅馬書第八章一段經文,給我很大的安慰:「誰能使我們與基督的愛隔絕呢?難道是患難嗎?是困苦嗎?是迫害嗎?是飢餓嗎?是赤身露體嗎?是危險嗎?是刀劍嗎?」保羅說,「這愛是在我們的主基督耶穌裡的」。政見不同,可以使我們與基督的愛隔絕嗎?在主耶穌基督裡的愛,可以幫助我們學習縫補撕裂嗎?求主憐憫,賜予我們智慧、勇氣、信心、盼望、愛心。在這個世代中,我們別無所持,唯有相信……
二○一四年十月十日
(基督日報蒙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