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創豪

心理學和人類學解釋了宗教？

在其名著《解釋了宗教》裡面，心理學和人類學教授帕斯卡爾‧博耶（Pascal Boyer）斷言：神的概念往往是人類的自我投射，在很多方面神靈都跟人類一樣，所謂神無非是更強更大的人。博耶認為：即使自然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幕後經手人，我們卻傾向於相信自然現象的背後總有一個與人類相似的代理人，宗教就是這種自然傾向的副產品，換句話說，宗教是可以運用人類認知結構去解釋的自然現象。但博耶成地解釋了宗教的起源嗎？答案同時為「是」和「否」，他的解釋可以應用到许多宗教上面，事實上，在古代世界，许多神仙都像人類一樣貪婪，有壞脾氣，殘酷，好色，會交合產子，會生會死，不過，聖經中的上帝卻是個例外。

有人可能會反駁：聖經清楚地表明，上帝有人類的性情，他會後悔，並會改變主意，創世紀第二章描述了上帝在伊甸園行走，「天父」這名稱亦顯示出上帝具有人類父親的特性，而耶穌基督正是「道成肉身」，以人的形式出現在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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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神靈擬人化（anthropomorphism）不同於文學修辭的擬人法，前者是神靈真的具有人的特質，後者是神好像有人的特質。當聖經作者說上帝在花園行走或描繪上帝為天父時，我們不能接受字面意思，以為神有腿或神是一個白鬍子的老人，正如中國詩人杜牧寫：「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泪到天明。」我們不會以為蠟燭真的哭了。但耶穌的道成肉身並不是擬人化，在本文的最後部份我會解釋這一點。

超級神聖境界：神是有限的

神靈擬人化可以在许多古代近東宗教中找到，「近東」是以西方為中心命名的，比較政治正確的說法是美索不達米亞、迦南和埃及一帶。經過深入研究古代近東宗教之後，以色列哲學家和聖經學者耶海茲克爾‧考夫曼（Yehezkel Kaufmann1889-1963）發現，许多巴比倫和埃及的宗教都有神祗誕生的理論（theogony），许多神不是永恆和全能的，在他們存在之前已經有一個「超級神聖境界」（metadivine realm），這領域是所有神的種子。古人認為每種自然力量的背後都有一個神，在巴比倫，沙馬什（Shamash）是太陽神，森（Sin）是月亮神，伊亞（Ea）是水神。而他們的權力是有限的，每個神只能管轄某種自然力量，或某個特定的地方，例如森月神是烏爾（Ur）和哈蘭（Haran）的神。

我們可以看到，這些神是我們人類世界的投影，在我們的世界中，沒有人是全能的，人類王國被瓜分成许多國度，而每個國王的權力只局限在自己的領土內。考夫曼宣稱，聖經中的上帝和那些古代近東神明是截然不同的，他是獨一無二的全能者和創造者，他掌管每一種自然力量，因此，雷霆、太陽、月亮、海洋……等都不是神。在舊約聖經中，有一本書名​​為《阿摩司書》，阿摩司是上帝派來宣告審判的先知，這審判針對所有國家，包括以色列、大馬色、迦薩、以東、亞捫、摩押……，值得注意的是，神被描繪成一個普世的神，他並不局限於一個地區。

魔術和儀式：操控神靈

根據考夫曼所說，在超級神聖境界中沒有神是自給自足的，神必須遵守這領域的規則，這些潛在規則的運作是通過魔法，因此，人類可以使用具有法力的儀式去控制神靈，令他們給予我們想要的東西。我認為這情況不僅發生在古代近東，在中國亦然，例如，在中國農曆新年，中國人有一個祭祀灶君的習俗，中國人相信用甜品祭灶，便能夠塞滿他的嘴巴，令他無法在玉皇大帝面前說人的壞話。這也是一個人類向神靈自我投射的結果，在人類世界中，我們可以行賄政府官員，要他們做我們想要的事情，我們以為同樣的情形會發生的神靈之間。

有人可能會說：在舊約時代以色列人向上帝獻祭，中國人劏豬還神和以色列人宰殺羔羊又有什麼區別呢？在新約時代基督徒也有许多儀式，如洗禮和聖，這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嗎？然而，在舊約時代獻祭本身無法操縱上帝，在此之前我提到《阿摩司書》，阿摩司書警告以色列人，當他們罪惡滔天時，無論他們做了什麼宗教儀軌，那些空洞的儀式都是徒勞無的，阿摩司以反諷的口吻說：「以色列人哪，任你們往伯特利去犯罪，到吉甲加增罪過；每日早晨獻上你們的祭物，每三日奉上你們的十分之一。任你們獻有酵的感謝祭，把甘心祭宣傳報告給眾人，因為是你們所喜愛的。這是主耶和華說的。」羅馬天主教會認為，聖禮帶有超自然因素，例如，在聖時神父祝福了麵包和葡萄酒，它們便會神秘地變成了耶穌的血肉。但基督新教並不認為洗禮和聖藏有神奇的力量，洗禮只是一個公開的見證，讓人知道某君已決定成為基督徒，而聖是紀念耶穌為人類罪孽犧牲。說穿了，人們不能通過儀式去操縱神，如果有人以為他可以故意一生犯罪，而在死前一刻領洗便可上天堂，他只是愚弄了自己，而不是掌控了神。

流動性：人類和動物成為神

根據考夫曼的研究，在古代近東，神明、人類、動物會流動而變身（fluidity），例如，在埃及许多神像都有人的身體和動物的頭，女神哈托爾（Hathor）可以顯現為一個美麗的女人或一頭牛。神、人類、動物可以互相交配，故比赫堤（Hittite）的法律允许人獸交。埃及法老有五個名字，所有這些名字都帶有神性，他在王位時是荷魯斯（Horus）神，去世後便成為尼羅河之神奧西里斯（Osiris）。有趣的是，這種流動性也可以在中國的滿天神佛中見到，例如齊天大聖的前身是馬騮精，關聖帝君的前身是三國時期的武將關雲長。上面提過，在古代世界，许多神仙都像人類一樣貪婪，有壞脾氣，殘酷，好色，例如希臘海神波塞冬強姦婦女，宙斯和其他的神相互攻擊，就像人間的霸主。

有人可能會說：這流動性也適用於耶穌基督，他既是神，亦是人。但我要強調，耶穌是神變成人，而不人變成神。在聖經中從來沒有人能成為神，跟法老不同，從來沒人說過大衛王和所羅門王具備任何神性。與希臘眾神不同，耶穌沒有強姦女性，也沒有爭權奪利。相反，他顯示出最崇高的品格，而且傳揚上帝的愛，這是一個革命性的觀念，為什麼呢？據法國歷史學家保特羅（Jean Bottero1914-2007）所說，许多古代近東的神是很可怕的，例如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Gilgamesh）記載，當吉爾伽美什在杉樹林休息時，一場噩夢嚇醒了他，他問沒有睡著的同伴安基杜（Enkidu）：「為什麼我這麼不安？是否有一個神經過這裡呢？為什麼我的肌肉顫抖呢？」在他們看來，神從來不是一個親密的朋友，神是遙遠和傲慢的「老闆」、主人、統治者，人們會順服神，懼怕他們，俯伏在他們面前發抖，但是，人們不會愛神，神亦不會愛人。無疑，耶穌是「人性化」的神，他降世為人，成為人類的朋友。

結語

博耶對宗教起源的解釋是否充份呢？许多宗教的神是建立在人類的形象之上，這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確的，但它似乎不適用於猶太教、基督教的傳統。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基督教的神沒有人的因素，首先，聖經使用了许多擬人法，以幫助我們了解神。更重要的是，耶穌基督揉合了人性和神性，通過他的典範，我們知道如何去實現出理想的人，以及如何更接近上帝。

作者簡介

余創豪是美國 Arizona State University 教育心理學博士及哲學博士，現任 Azusa Pacific University 心理學系副教授和大學統計顧問，其研究範圍包括心理測量，跨文化比較，宗教心理學，量化分析之哲學基礎，先後發表了七十多篇學術論文和多本學術著作，如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 of quantitative research methodology， Causal inferences and abductive reasoning.